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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5-25 15:52:5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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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于坚《2020五首》
文/庄晓明
随着时间的推移,创作的丰富,于坚作为继北岛之后大诗人的形象正日益凸显出来。于坚最具分量的,是他的以《零档案》为代表的长诗创作,然而,他的短诗诗艺同样精湛,对当代诗人创作的影响或许更为深远。近期,我阅读了他的《2020五首》,似乎嗅到了杜甫“秋兴”时期来临的气息,自然,一切尚在进展中,这个判断不太好下,但我们至少可以生发这样的联想,杜甫经历了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500字》《三吏》《三别》等以叙事性写作为主体的壮年时期之后,最终转入了伟大的《秋兴》抒情晚期;而于坚经历了《零档案》《尚义街六号》等以叙事性写作为主体的中年时期之后,近几年的创作似亦进入了他的晚期抒情,实际上他如今已逾越了杜甫的年龄。当然,以简单且似乎单薄的“抒情”来指称《秋兴》这样的晚期创作,或许并不准确,因为这样的创作中还蕴含着深刻的冥思,人类命运的关切,复杂的诗艺,准确的指称尚有待探讨,且暂冠之为“伟大的抒情”。于坚的近期创作之所以进入这“伟大的抒情”,其中一个重要因素,是他不再为中年时期的“拒绝隐喻”的创作概念所牵羁,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创作境地,从而使他的诗如本真的生命现象一般,深邃起来,复杂起来。
一块石头 被匠人雕成了狮子模样
虚构了它从不具备的威严 狰狞
它的草原和猎物在史书中 或许就是那头
非洲狮子梦中的皇帝 它从不知道这一头的存在
没有麋鹿 象群 没有落日与黑夜 完成之地
一个可以永远立足的未来 在大门口 它不会扑过来
不会撕咬脖子根 这种无能令人害怕 肉身缺席必诉诸
邪恶 这里没有狮子 守门人在传达室里看电视
它报告着新闻 它播着电视剧 它的插头是两根金属片
——《石狮》
这组短诗的第一首是《石狮》,对我们身边常见的“石狮”现象作了表象和本质的探讨。“一块石头 被匠人雕成了狮子模样”,诗歌从日常的叙述语气开始,好像要开始一段“童话”的叙述,然而,第一行尾部的“狮子模样”,又似有着微妙的调侃意味,而将这“童话”引向另一“歧途”,当然,也是更具深度的“歧途”。调侃,反讽,某种黑色幽默,是推动于坚诗运行的几个重要因素,这些中国传统诗中稀缺的品质,曾在于坚的叙事诗中大放异彩,当然,也成为他“晚期抒情”的重要特色。诗人随后告诉我们,这头“石狮”的“威严”“狰狞”,其实都是“虚构”的,它所模仿的,是那头“非洲狮子梦中的皇帝”——然而,对方却从不知道这个赝品的存在。从第五行开始,“没有麋鹿 象群 没有落日与黑夜”的背景,更使这头赝品石狮的存在坠入孤独,荒诞,而没有“完成之地”,没有“一个可以永远立足的未来”,则使诗思进入抽象,形而上——从前面的“威严”“狰狞”之实到“史书”之虚,再到这里的具象和抽象,这种在虚与实之间的不断来回跳跃,构成了于坚诗运行的重要脉动,而这,只有真正的大诗人才能举重若轻且不露痕迹地做到。“在大门口 它不会扑过来”“不会撕咬脖子根”,作为石狮,这种无能状况是必然的,然而,诗人却从这种无能中看到了令他害怕的东西,“肉身缺席必诉诸/ 邪恶”——这里又上升到一个艰深的哲学命题,诗人在暗示什么?但至少,于坚作为一个穿越了上个世纪六、七十年代的苦难与当下数据时代冰冷的诗人,他的暗示是有根据的。诗思发展到这里,进入了全诗的高潮,以“石狮”为主题的探讨,似乎可以结束了,然而,诗人又出乎意料地笔锋一宕——“这里没有狮子”,峰回路转地将诗思引向另一个新的场景,也是诗的尾部场景:“守门人在传达室里看电视”“它报告着新闻 它播着电视剧 它的插头是两根金属片”。这场景多么熟悉,不就是我们常见的某个单位的大门前的情景吗!“石狮”原来就在我们的身边,伴随着我们的日常。然而,这最后的诗行间为什么散发出一种冰冷的终结的气息?似乎这儿不应是人间,然而它确实又是当今的人类文明给予我们的。于坚曾“拒绝隐喻”,但这里的“石狮”显然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,隐喻什么?相信每个读者都会寻到自己的答案。
爬上那道红土坡 在辉煌的芒果园上面
一片旧高原突然展开 像秋天的机场那样辽阔
蔓草如刺 石砾黯然 似乎刚刚夷为平芜
看不见推土机 尸体般孤独 仿佛这是我
擅自授权的保留地 我自己秘密统治着的荒凉
垂着巨乳的女娲还在补天 我是第一个野兽
唯一的野兽 最后的野兽
——《漫游》
或许是对“石狮”所占据的人类社会的逃避,诗人开始了一段“漫游”。“爬上那道红土坡 在辉煌的芒果园上面”,诗人在这漫游中,似乎是偶然地通过了时间的“洞口”,得到了自己的“桃花源”,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,“一片旧高原突然展开 像秋天的机场那样辽阔”。于坚的“桃花源”或许亦可称“芒果园”,因为它展开在“辉煌的芒果园上面”,而且不同于陶渊明的“桃花源”中世外生活的和谐,宁静,于坚的“芒果园”似乎是一个没有人类生活的原初的荒凉世界,“蔓草如刺 石砾黯然”,而“看不见推土机”,则强调了这里没有人类文明的侵蚀。然而,诗人爱上了这里,“尸体般孤独”,本是世俗人类害怕的存在,诗人却感到如此亲近,有一种归属感——“我自己秘密统治着的荒凉”。陶渊明逃避人类社会的纷争,黑暗,于坚则是厌弃人类现代文明的板结,冰冷,他们都寻到了自己的心系所在。在诗中,于坚返回到了这个世界和人类文明的原初,“垂着巨乳的女娲还在补天”,一切尚未开始,这于诗人的巨大创造欲,是多么美好的时刻!诗人在极度的兴奋中宣称,“我是第一个野兽”,他要蜕掉所有人类文明的外衣,重新开始一个伟大的创造,这实际上也从另一角度说明了,诗人对人类现代文明的失望。“唯一的野兽 最后的野兽”,诗的最后两句,表明了诗人与失望的人类现代文明的绝决,背弃,然而,也透露了他的孤独,绝望——诗人的“芒果园”,恐怕是没有别的人有这样的胆魄和创造力随进来的。诗人的“芒果园”能否继续存在下去我们不知道,或许它与“桃花源”一般也是一个寓言,但它至少给了正在所谓的人类现代文明中浮沉不已的我们一个惊悚,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?
在这个古老的城邦里
天才和有理想的人都已离开
剩下喝水的盲人和柱手杖的大师
水井 旧窗 厨娘 还有住在武成路的博尔赫斯
还有那家小诊所 中药铺寂寞地等着号脉
只有我还在故乡 那些越来越密集的
废墟中 ——就像闹市 包围着我
只有我还在那些模糊的街道上走
我无法离开 我的爱情在那棵柳树下面
一个聋子又能逃去何处 那些秘密的声音
那些金子多么安静 落叶在我脚下窃窃私语
——《落叶在我的脚下窃窃私语》
相对于《漫游》的绝决,《落叶在我的脚下窃窃私语》似乎显得平和。如果说《漫游》是一个逃避的寓言,《落叶在我的脚下窃窃私语》则是诗人现实生存的某种写照——整首诗散发着一种无奈中沉沦的气息,仿佛某部黑白电影的缓缓展开,或某篇怀旧散文的平静叙述:诗人居住在一个古老的城市里,这个城市似乎已被时代抛弃,因为追逐新潮的“天才和有理想的人”,纷纷离开了这里。现在,这里剩下的,是“喝水的盲人和柱手杖的大师”“水井 旧窗 厨娘 还有住在武成路的博尔赫斯”……当然,还有孤独的诗人自己。诗人在一种幻觉中,觉得自己被越来越密集的废墟包围,熟悉的街道也在渐渐模糊。但诗人却无法离开这里,他已宿命地属于这里,他的美好爱情,就在“那棵柳树下面”,何况他的近乎聋子的耳朵无法倾听外部的喧嚣——但是,它却能听到落叶在脚下的“窃窃私语”,像秘密而安静的金子……或许,有读者要叫道,这首诗的叙述太散文了。是的,于坚的近作愈来愈有着一种散文的品质,当然,是最好的散文品质。
这里,我觉得有必要就新诗的“散文化”稍展开一谈,因为这是当代诗人必须面对的重大问题。唐诗,宋词,元曲,明清格言诗,新诗,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语言问题,但这一序列在某种意义上,就是愈来愈“散文化”的趋势。今天,绝大多数的读者已是习惯散文的阅读,或者说,进入了散文的时代,因此,新诗在这一情形下,为了自己的持续发展,如何“散文化”已是无法回避,当然,这个“散文化”的原则,应是在最好的散文品质的基础上,进行诗性的提升。新诗的如何“散文化”,纪弦的“外形是散文的,内容是诗的”,说出了部分道理,但仍显粗疏,尚需要在理论上进一步探索,但新诗在创作实践中,实际上已有了大量经典的案例,这些每个读者都可以感受到。从于坚的这首《落叶在我的脚下窃窃私语》中,我们在语言的操作技艺上或许可以得到以下几点启示:一,在一首诗中,保持连贯的清晰的语感或节奏;二,对语言歧义化或多义化。如首行中的“城邦”,本是指现在诗人居住的城市,但使用了“城邦”,则令人联想到了古希腊时期或我国春秋战国时期的某座城市,并表明了诗人对远古及原初文明的向往。第五行中的“中药铺寂寞地等着号脉”,其独特句式结构,既是说冷落的中药铺等着上门的号脉病人,也可以读成中药铺在寂寞中衰落下去,到了需要为它号脉诊治了。三,使用反讽等手法,引发多重诗性空间的联想。如第二行的“天才和有理想的人都已离开”,明明指的是一些追名逐利之徒,却冠以“天才和有理想”的头衔,这样的反讽,是在更深的层次上,把矛头刺向了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所谓现代文明。当然,更主要的,如何将诗从散文中提升出来,我以为,是要赋予一首诗以一种整体的脉动。我曾在《论纯诗》一文中,将“纯诗”定义为“以精湛的有着呼吸的语言组织,唤醒并呈现了生命、大自然或世界的一种脉动”,并提出了五种形成脉动的方式:1,韵律、节奏形成的脉动。2,文字、语言形成的脉动。3,情感、情绪形成的脉动。4,意象、场景的虚实形成的脉动。5,诗思、思想形成的脉动。在于坚的诗中,这几种形成脉动的方式都可以寻到印迹,而在《落叶在我的脚下窃窃私语》这首诗中,更明显的是场景的虚实形成的脉动:首句的“古老的城邦”引向遥远的遐思,次句的“离开”,引起一种“空城”的幻觉,在场景上都是属于“虚”的;从第三句开始,“喝水的盲人和柱手杖的大师”“水井 旧窗 厨娘”“还有那家小诊所”等,都是具体场景的呈现,而属于“实”;但从第六句开始的三行,“那些越来越密集的废墟中”等,又将场景引向幻觉,模糊,而复进入“虚”;至最后三行,“那棵柳树下面”“一个聋子”“金子的安静”“落叶在我脚下”等,皆是当下场景呈现,复又将诗境引回“实”。同时,“落叶在我脚下窃窃私语”,又开始引发读者一个玄远的联想——如此,整首诗就这样获得了一种不息的“脉动”,在“脉动”中运行,同时也是将诗从散文中超越了出来。
成熟的果园令人欢喜 到处沉甸甸
到处鼓着 到处圆滚滚 到处丰满
到处可爱 到处可握 暗红色的苹果树中
光辉的黄果树上 芒果和菠萝蜜的凸凹间
疯狂的石榴树 大地的妻子们高耸乳头
流着蜜 扮成忠贞的露 可用舌头 可动手
可调情 在水一方 与后皇嘉树兮 相望
希伯来人说 这一句: “我是全能的
上帝” 全能(shaddai) 原文有
“奶子”的意思 他们牢记着古老的含义
忘记了真理起源 那些收果子的人执行
抚摸 温存 只管摘取多汁的新妇 左手
满足于这一个 右手献给另一个 获得的
果实比到手的更多 更亲密 更实在 更
贴切 更放荡 妙不可言 他们是全能的
——《果园》
居住的“城邦”渐渐模糊,沦向“废墟”,寓言中的“芒果园”,亦无法久居,无处可去的诗人最终选择了中国诗人传统的逃避方式,像陶渊明、王维一般,逃避向身边的田园,大自然,以获得某种安慰。这个方式或许也比较好操作,只要将日常视线从混乱的人类现代文明移开,或者说,故意看不见它们,而将视线聚焦于剪裁过的田园,自然世界,就可以“悠然见南山”了。于坚这组诗的后两首,就是这么做的。在《果园》这首诗中,于坚不惜笔墨,描绘了他理想中的世界:“暗红色的苹果树中”“光辉的黄果树上 芒果和菠萝蜜的凸凹间”“疯狂的石榴树”,如一个理想的世界一般,“到处鼓着 到处圆滚滚 到处丰满”“到处可爱 到处可握”,人类至此,复有何求?然而,诗人的激情无法停息,他将他们喻为“妻子们高耸乳头”,流着“蜜”“忠贞的露”,诗人与它们相爱,相互调情,像在古老的《诗经》《楚辞》中,像在古老的《圣经》中,诗人至此终于寻到了遗失已久的“真理起源”。《果园》诗如此,《一片落叶》诗亦是如此,通过对远离人类社会的一片落叶的“独一无二的一生”的描绘,寄托了诗人试图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情怀。“看上去这一片就像一把刚刚转世的银勺子”“亮晶晶 盛着一汪清水”,或许就是诗人醒悟后到达的永生之境。《一片落叶》诗在某种程度上,似乎是王维的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”《辛夷坞》在现代的演绎版或变奏版。
阅读于坚的《2020五首》,我不自觉地还时而联想到二十世纪音乐大师理查·施特劳斯伟大的《最后四首歌》。当然,我知道这联想是不合适的,于坚仍处于他创作的旺盛期,有着更深远的期待,但《2020五首》在某种意义上,那种置于绝地的寻觅,徘徊,痛苦,重生,以及于坚在自己不懈的创作中终于呈现出来的大诗人形象,与伟大的《最后四首歌》是有着某种相通之处的,虽然一个是诗歌,一个是音乐。或许,于坚在他的《2020五首》中,最终于身边的果园,大自然中,为自己的生命寻着了一种理想的寄寓之地,但这身边的果园,大自然,仍是置于眼下这个喧嚣不已的现代世界的绝地之中,于坚不会不明白这些。他能否为我们寻得一条永生的超越之途,目前至少还是绝望的,当下也无人能够解决,于坚只是在诗中为我们赢得了一次胜利。
2021年5月14日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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